详看金瓶梅 - 第十九回:西门庆出气
作者
樵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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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开篇第一回,介绍西门庆时,先说他父亲西门达“走川广贩药材”,在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家中“虽算不上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一个殷实的人家”。
定位很清楚,西门庆是个“殷实人家”子弟。但和风尘仆仆、勤劳致富的父亲不同,西门庆“性情潇洒”。父母在时,“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父母死后,“眠花宿柳,惹草招风,结识的朋友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读者看惯了这种俗套开头。旧小说里,多少这样的败家子——讲故事的人多爱这样讲,意味着这样的故事就多有市场。
不过,《金瓶梅》的作者不按套路出牌,西门庆非但没败家,还把家族产业做大做强了,后又突破阶层,成了清河县提刑院里的副千户。他没长成败家子,一度还曾光宗耀祖。从这个角度来说,西门庆确实算得上是平民阶层的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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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和纨绔子弟有两点不同:一是有野心;二是有配得上野心的“诡谲”心机。他主营生药生意,同时“放官吏债,就是朝中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浸淫”。在放高利贷上,他生意的合作伙伴或者关系的触角已搭上了中央的权贵。
如果把西门庆放到《红楼梦》里,西门庆就是凤姐用合家大小的月银放高利贷挣私房钱的底层“代理商”。他会用送礼等手段笼络来旺,好让凤姐的钱通过来旺交给他打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和来旺成为密友,贾府成了他的靠山。
西门庆怎么找到了这条门路?权贵们有金钱增值的需求,这是其一;西门庆喜欢“在县里管一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这是其二;顺藤摸瓜、摸着石头过河,就抓寻到了这宗能轻松赚钱的买卖。这是他的父辈不敢想象的事情。
“把搅说事”是他的人生乐事,然而,更大的乐事是在帮着大小官吏收受各种钱款中寻找商机;娶漂亮女人是他的人生乐事,然而,更大的乐事是娶漂亮女人时,再发笔大财。
他认准的无非两样:金钱和人脉。作者写西门庆时有时会带上点小小嘲讽,比如介绍西门庆女婿时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经济”。他也不排斥寒酸帮闲,和他们结成兄弟,造成一种声势。因为无论是谁,多结识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只手,或多一份可能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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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前,西门庆刚刚经历过一场自出生以来最恐慌的困境,这场困境可以看作,他之前极力运作关系、追求金钱的反噬或“后遗症”。当然,中国讲究“解铃还需系铃人”,西门庆再次运用人脉和金钱,帮自己走出了这场困境。
走出困境后的“慢慢在街上走动”的西门庆,忽然发现向自家隔墙搬了若干箱子财物的李瓶儿结婚了,结婚的对象蒋竹山也做起了生药铺生意。他生气了,他生气的点是什么?
西门庆对外宣称和质问李瓶儿的是,蒋竹山,他一个矮王八竟敢从我这里抢人?李瓶儿,我那等叫你等,你怎么不等?潜意识里或许是,李瓶儿人和财全没到手,还多出一个抢生意的对手,这是看我落难了,觉得我西门庆好欺负了?
倘若瓶儿嫁了周守备之流,西门庆的这口气咽不下也得咽下。然而,现在这俩人,尤其蒋竹山是个毫无背景的穷酸。对西门庆来说,怎么出这口恶气,看上去只是个技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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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气有两种:要么亲自上阵,打打杀杀,就像秦舞阳一样“年十二,杀人,人不敢忤视”,以达到震慑周遭的目的;要么找人“干活”,不脏自己的手,不坏自己的社会形象。
西门庆选择了后者。前者是可以让周遭感觉到他西门庆不好惹,然而,清河县毕竟不是江湖,而是四邻八舍人情往来、聚集生活的地方,而西门庆喜欢吃喝玩乐,没事上街溜达闲玩,他又没薛蟠那等豪气,若干豪奴护身,怎会希望埋下人际关系上的“地雷”?而蒋竹山敢在他落难时抢走李瓶儿,也说明西门庆不极端,起码没有以拼命形象示人。
他不是《水浒传》中的郑屠。郑屠经营一个肉铺,绰号“镇关西”,赚钱的目的是为了为所欲为,买了外地的金翠莲,也签了卖身契,打的却是白条,后又撵出来,还要求金氏父女还钱,这就太欺负人了,很容易激起侠义之士的怒气。西门庆并不热衷做恶霸,他心心念念的是建立起“西门经济帝国”,凭手里的钱尽可能拓展人脉,再通过拓展的人脉赚更多的钱。郑屠则只想以无底线的操作吓退对方,一看就是小格局、小家子气,被鲁达三拳打死也是活该。
四邻八舍口口相传的是,西门庆对女人的凶暴,“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这句话,张四舅说过,蒋竹山说过,然而,读者知道,西门庆很少打女人。当然打过金莲,金莲出轨确实该打;本回打了瓶儿,可瓶儿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让人生气。他的打不是真打,真打,哪个女人也受不了,西门庆打女人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然后被她们的柔情所融化。当然,他踹过金莲、雪娥和丫头们,然而,也只是一时之气。客观说,西门庆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凶暴。
为什么乡邻会对西门庆有这样的印象?大约是怕自家小姐姐们被西门庆迷惑,上了他的当,于是极力丑化恶化西门庆。
所以,大多数时候,西门庆表现得还算和气,说话办事都留有缓冲余地。譬如瓶儿这件事,尽管在家里气得拍桌子、打凳子,还踹了金莲两脚,但还是克制住暴躁,并未冲过去胖揍蒋竹山一顿。一是明面上的理由不充分;二是一个极力经营关系的人是不会动不动就拼命的——他把出气这件事交给了两个捣子(一个绰号草里蛇,一个绰号过街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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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捣子演戏演得十分逼真,他们的节奏火候都掌握得很好,蒋竹山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和他玩套路;蒋竹山和他们玩套路,他们就和他耍流氓(扔了蒋竹山的生药材,打蒋竹山几拳);蒋竹山和他们耍流氓,他们就和他讲法律。
一定是商量好了,或心领神会西门庆的玩法。这也是两个捣子为什么对西门庆毕恭毕敬的原因。起初不敢收西门庆的四五两碎银子,“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敲诈蒋竹山的三十两银子,也是先让让西门庆,西门庆“哪里肯收”,才敢拿走。捣子不是白痴,他们破坏文化人辛苦建立起的正统道德体系,但也必须服从流氓世界里的生存法则。
两个捣子之中,鲁华头脑简单一些,率真一些,推辞西门庆的碎银子是他,一拳打向蒋竹山的是他,亲手捧出敲诈得来的三十两银子也是他,他十分信赖甚至仰望西门庆;张胜则更通晓人情世故,更懂交易,劝鲁华收下了西门庆的碎银子是他,趁机要求西门庆解决自己工作岗位的也是他。
他想到“提刑夏老爹那里”寻个岗位。这件事,算是个小考试,就像静虚说凤姐一样,办不成,会显得西门庆没手段。
张胜的目标是夏提刑,最后进的是守备府,作者只简略交代了一下,就继续推进了情节,但好的小说是经得住读者琢磨的。这样的结果,要么是夏提刑不缺人,西门庆转而问到周守备那里,要么是西门庆故意给张胜提了一个台阶。无论哪种情况,都表明西门庆对这事有着非同寻常的上心。
没别的,说是小事,办不好,在捣子那里,就意味着他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他和官府的关系出现了裂缝,他的运作能力下降了,那么以后再想使唤这些人,基本上就没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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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气的西门庆“遂把这件事丢下”。作者清楚地告诉读者,在李瓶儿和蒋竹山这件事上,西门庆并未打算赶尽杀绝。
然而,李瓶儿和蒋竹山的感情并非铁板一块。瓶儿的经历决定她早已不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或者恭谨小心,她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安全感,说起来,金瓶梅的女人都缺乏安全感。和金莲一样,瓶儿也在不同男人手里辗转,那种颠沛流离之感,或许最让她们疲惫。然而,她和金莲的不同地方在于,金莲渴望娇媚地活着,而瓶儿则渴望娇弱地活着。
西门庆不理她了,蒋竹山来到他身边,她以为他有力量,于是嫁给了他。说起来,谁有力量,谁就是医瓶儿的药。瓶儿对力量的渴望超过一切。她贬低蒋竹山,赞扬西门庆,“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什么比你”,与其说是夸耀西门庆的见识,不如说,是瓶儿倾慕西门庆因握有巨额财富和宽广人脉而呈现的一种优于其他雄性的迷人力量。
另外一层,作为女人,瓶儿不节烈,而且她还产生了一种对自身丰富身体资源闲置的怜惜与幽怨。她干脆赶走了蒋竹山。
这个变化西门庆始料未及。他原本想,瓶儿和蒋竹山不会善罢甘休,肯定合谋告他,要回之前的箱子,当然他不怕他们。然而瓶儿服软了,他又来“气”了。于是他答应了婚事,却不举行仪式,不安排人接亲,三日内不到她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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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曾为女子叫屈,说,男子娶了一个丑妇,可以到外面寻花问柳,然而女子连抱怨一下的权利都没有。他教了女人一招,如果生的花容月貌,就想今生一定会嫁一个丑陋的男人,等揭开盖头,一看没有那么惨,心情上也就愉悦了。
所谓降低欲望法。这是个好法子。然而对金莲或瓶儿这类女人来说,一是没机会得到李渔真传;二是天天对着丑夫,李渔没真正体验过啥滋味,因此他的建议没多大实用价值。
这或许从侧面解释了女子安于后宅有多难。对于玉楼来说,她的烦恼倒不是西门庆有多丑,无法相对,而是西门庆一个又一个地纳小妾,然而,她有定力保持安静和娴雅。本回玉楼看见金莲和陈经济在花园里打情骂俏,她就喊,“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看见瓶儿过门来,无人在大门前接应,她出来劝月娘,“姐姐,你是家主,你不去迎接,惹得他爹不怪”。这样一个女子,最终被李衙内娶走,做了个正室。我想,这是命运奖励给玉楼的礼物。
不过,女子太多,作者安排不过来。瓶儿被西门庆的冷落搞得心灰意冷,上吊了。被人救下。第四日晚上,西门庆来到她房里,拿鞭子打她,然而,就像公园里长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梅花鹿惹人怜爱一样,她的娇弱很快征服了西门庆。
或许可以用村上春树的话来形容他俩: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遇的人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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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全书已近五分之一,此时,西门庆离做清河县副千户尚有一段时间,商业版图还在不断扩充中,在这之前,该交代的背景都交代了,该上场的人物也都上场了,主人公该吃的教训也吃了,然后大幕拉开,开始夏的热烈了。
同样是世情小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关注的是诗意哲学下社会中秩序人伦的隐约崩塌,而《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则着迷于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冰裂纹(包括人性自私和残忍),所有人都无关善恶,只有在利益上的较量与博弈。
但有时也会看见西门庆的温情之光压过卑劣之暗。这种写法正和《红楼梦》塑造宝玉相映衬。宝玉也不全是纯真,也有气上来踢人的习惯,也有看见贾芸这种年轻人就认干儿子的轻佻,还有看鸳鸯雪白的脖子就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正如贾宝玉拒绝仕途经济,西门庆拒绝诗意性灵。凡是不利于他建立起“西门经济帝国”的条条框框,他一律切割掉,包括现代人有时也很难避免的“小富即满”的短视。这对一个平民阶层的精英来说,确实算得上有魄力和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