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古县城了解太原历史(太原老街旧话之二)
继《老街旧话之一:督军街、小濮府与柳巷》之后,今天继续连载老街话旧之二。
4、海子边
太原人把湖泊叫做海子,顾名思义,海子边就是湖泊周围的地方。这个海子专指文瀛湖,海子边就是今天的文瀛公园一带。那时候,海子边是个人人皆知的热闹去处,依我看,它不单纯是个公园,也兼具了当年北京天桥的一些功能。早晨,有唱戏的在这里喊嗓子、武术师在这里练功;白天,有拉洋片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打卦算命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各据一方;傍晚,又成了纳凉消夏、谈情说爱的场所……
文瀛湖分为相通的南北两部分,北湖偏西处有个木制的湖心亭,靠一段不长、却曲曲折折的木桥与西岸相连。我小时候常伏在亭子的栏杆上,低头看水中的涟漪,看呆了,仿佛不是水面波浪被风吹着滚动,倒像是亭子朝相反的方向平移,与站在铁路边看火车开过的道理一样。这种感觉很好玩。
█ 目前所见文瀛湖早最的照片,民国初年书籍中的插图,当时的影萃亭还是茅草顶。水锅锅供图
█ 1935年的文瀛湖影萃亭
█ 抗战时期的文瀛湖
南湖没有什么东西,但大孩子们说:有个王八精兴妖作怪,被一个老道用大铁锅扣在南湖底下了。以致后来我以为坏人被警察“扣”起来也是用大铁锅扣的。
当年许多场景今天是再也见不到了。比如,侯宝林先生晚年写相声史料的时候,曾经为“撂地摆场”“白沙撒字”的形式寻找实物佐证。跑遍了北京也未能如愿。其实他一说我就明白:海子边的相声艺人就是这样的,他们用几条长凳围出一块矩形的场地来,然后用三个指头从一个小布袋里捏一把白沙,在地上撒字,同时以字的内容为由头,或唱或说,吸引观众。人围得差不多了,才正式开始说段子。每说完一段,艺人便拿小笸箩沿场收钱,观众们自愿把零钱放在笸箩里,多少不拘。不给也行,但你别走,用艺人的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
海子边还有几处“古迹”,南湖东面是清代科举的“号子”(考场);北湖以北有一座带有外廊的楼,楼上是孙中山来太原演讲之处。
█ 文瀛湖劝业楼孙中山纪念馆
北门附近还有一口“洋井”,过去,太原没有自来水,地下水的水位虽高,但浅层水发苦,不能吃。吃水靠城里的几口深层机井,机泵房是圆形建筑,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用木板围成。有点像天坛祈年殿的形状。机房前的水泥台子上有几个水龙头,人们挑着水桶来这里排队买水,用邮票大小、但印刷很简陋的“水票”,很便宜,相当于后来的一分钱一担。这样的“洋井”在三桥街、精营街等地还有。因此,老太原还衍生了个行道:卖水的。给没有能力挑水的人家送水。他们用大汽油桶改装的水车从“洋井”拉水,送到大街小巷,然后再用车上带着的一对木桶,分别一担一担地倒进各家各户的水缸里。不收现钱,只用夹在耳朵上的半截粉笔在客户家厨房的门楣上画道道,一担一画,五担一个“正”字,一个月或更长时间结算一次。也不贵,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还是五分钱一担。有了自来水之后,这个行业依然持续了很久,直到大片的四合院被单元楼取代以后才逐渐消失。
海子边改过几次名称:中山公园、人民公园直到后来的儿童公园、文灜公园。但老太原人还是叫它海子边。
█ 保留至今的儿童公园建园纪念碑和塑像,还能让人们回想起它做为儿童公园的岁月。本图转载自随风tj
太原城里除了文瀛湖,还有南海子、西海子、饮马河(黑龙潭)等水域。我曾和四伯父家的几位堂兄弟在南海子游过泳;还在饮马河捞过鱼虾、折过蒲棒。现在这些水域都大大地萎缩或者消亡了。而现在的迎泽湖当年是城外的一大片水荡,从马路(当年叫西汽路,即西行汽车路的意思)边一直往南到老远。生着一片一片的芦苇,湖中还有人用苇帘扎的“迷魂阵”,用来捕鱼。完全是一派野生状态。
█ 太原府城水体布局示意图
█ 民国时期迎泽门外老照片
海子边周围的街道也叫海子边。而海子边东南方的纯阳宫则是一座很大的道观,建筑结构也很奇特,上下两层,几进院落。供奉的也不只是吕洞宾一人。不同殿堂有不同的泥塑神像。我记得楼上有座奶奶庙,供奉管生育的女神。在神像的基座上摆着一排泥娃娃,来求子嗣的女士在完成了祭祀、布施之后,要“偷走”一个泥娃娃,象征求拜获得的结果。纯阳宫山门对面的城墙根下有一座戏台,每年特定的日子酬神演戏。纯阳宫旁边的街道也叫纯阳宫。
█ 文瀛湖,兰田拍摄于2016年6月雷雨之后
5、开化寺
开化寺不是庙宇,而是当年闻名遐迩的市场。所以太原人说“开化寺”时发音是“开花市”。市场以百货业为主。刚进北门时有一段二三十米长的窄路,两侧全是经营针头线脑、发卡钮扣之类小百货的摊档。再往里才是店铺。
█ 上个世纪的开化市
开化寺分南北两段,两段之间有个小小的广场。而且两段并不直对,北段靠东,南段要从小广场西南角出去才能看见。南段较宽,除了两边的店铺,中间还有两排背靠背的摊位。但总体而言不及北段繁华。临近南出口处则集中了多家饭店,用现在的话说:是 “食品街”。有卖炒灌肠的、有卖丸子汤的、还有卖葱花烙饼的……虽然都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市井小吃,但也把这一段街道弄得香味扑鼻,热气腾腾,锅勺之声不绝于耳。著名演员陈强当年曾在这一带居住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随中央歌舞剧院来太原演出,还特意把团里一些演员领到此处观光,结果引来一片善意和同情的嘘声。这是团里一位女演员告诉我的。我觉得,他实在是不该把年轻演员领到厨房的后院去“观光”的,忘了孟子“君子远庖厨”的教导。
南段还有两三家膏药店,奇怪的是店里没有陈列膏药,而是摆满了动物标本:老虎、豹子、熊、鹿以及穿山甲、黄鼠狼等等。简直就是一个死的动物园。
█ 上世纪的太原开化市场
我对开化寺的记忆主要是北门那一段二三十米长的窄路。每逢大年(春节),所有商店都关了门。而这里临时被卖玩具的小贩所占领,也就成了儿童们的乐园,怀里揣着刚刚挣下的压岁钱,三五成群,蜂拥而来。那时的玩具尚属“初级阶段”,受戏曲的影响很深,大都是木制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草板纸做的脸谱面具等等。买了回去就仿照舞台上比划,一两天之内这些玩具便折戟沉沙,成了一堆烂柴……孩子们少不了要受大人一顿申斥,然后再盼明年过年。
北京春节的特征物件是风车和糖胡芦,太原不是。如果要找具有春节特色的一样东西,太原当属“琉璃咯嘣”了。这是一种用玻璃吹制的玩具,极薄,像一个平底的壶上接了一根管子。壶底大而平,比其他部分更薄,以致可以随着吹吸的气流起伏,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大的像葫芦,小的只有荸荠大小,可以两手合成一个气室,把它夹在虎口处玩耍。“咯嘣”具有玻璃的光泽、葡萄般的色彩,看起来也还漂亮。但是极易碎,玻璃渣子又易伤人,它所具有的危险性终于断送了它自己,后来被淘汰了。
█ 琉璃咯嘣。本图转载自网络
开化寺中间那个小广场的东南角在五十年代开了个茶馆,此茶馆与老舍的、阿庆嫂的茶馆不同,其实是个演出评书的小剧场。有一个讲台般的台子,下面也像课堂,是一排排的长椅和条桌,但比课堂拥挤。条桌比课桌还窄,只能放下茶壶、茶碗。好在茶客们“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来听评书的。评书艺人(艺术家)狄来珍每天下午在此演说《三侠剑》。狄来珍嗓音浑厚润朗,普通话字正腔圆,说书时绘声绘色,从容不迫,引人入胜。不仅场场满座,而且连座位后面、甚至茶馆门外也站满了听众。
前几年电视台推出一些评书节目,比起狄来珍来,这些艺人表演上显得野了点、邪了点,先天条件也差了点。
狄来珍也住在开化寺附近,死于“文化大革命”期间。
█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钟楼街,远处可以看到开化市场的招牌
6、校尉营
校尉营在开化寺与海子边之间,由纵横几条小街组成。分别名之为:东校尉营、南校尉营、中校尉营与西校尉营。
从海子边正门向西偏南斜行不远,就到了三圣庵。三圣庵街真的有座“三圣庵”庙,后来听说原本是佛、道、释三教合一庙宇。但我记事起,庙宇就处于半废弃状态,只有一座大殿,供奉关公、关平、周仓,殿门紧闭,也没有庙祝人员,除了大殿而外,院里其他房间都成了民居。只有遇上关老爷的生辰,才有附近的戏院来几个演员,开开殿门,扮起妆来伊伊呀呀地唱上一阵。三圣庵大殿坐东朝西,正对着街道另一端的西校尉营小学,两者遥遥相望,相距约200米。
我的学生生活就是从西校尉营开始的。
五岁半那年,爸爸决定送我去上学了。当时太原的学校没有那么多,在我们居住的范围之内有两座:一个是克难小学,另一个就是西校尉营小学。克难小学在南肖墙东段路北,进校门是大片空地,有树,一条长长的通道末端立着一面大大的整容镜,绕过整容镜才能到教学区。校名取自阎锡山抗战时期的避难地──吉县克难坡,学生成份也以“二战区”(注一)子弟居多。西校尉营小学是上世纪初用庚子赔款所建的,也是太原最老的学校之一。爸爸带我去克难小学看了一次,最终却选了西校尉营,同去的还有李科长家的二蛋。
█ 抗战时期校尉营小学
当时新学年从每年的年初开始。我记得报名那天天气很冷,我和二蛋衣着基本相同,都戴着当时流行的、像早期飞行员戴的那种有护耳、有风镜的皮帽。而且我俩约定行为举止也要一致。是爸爸一位与学校相熟的朋友领着我们去的,一位女老师问了我们一些简单的问题,把名字写在一个本子上就算报上了名。最后,带我们去的人说:“快给老师敬个礼!”我赶紧立正,行举手礼。二蛋却鞠了个躬。这个差错让我们十分遗憾,我明明记得大人们说过:戴着帽子不能鞠躬嘛……这个二蛋!
学校占地面积较大,一排排青砖灰瓦的教室组成大大小小院落,颇具那个时代所建学校的特征。最南端是操场,门楣上刻着刘逢炎题写的“自强不息”几个大字。班级也不以数字排序,而分别以“仁、义、礼、智、信”命名。校长是个老太太,姓杨,名叫杨邦媛,说五台话。班主任王希农是位资深女老师,很严厉,大家都怕她。因为脸上有麻点,高年级的同学们背后叫她王麻子。不过,若干年以后,当这些步入中老年的学生们重逢或相聚,谈起王老师时,竟然不约而同地换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口吻。
学校不收费,但战后的经济状况不好,西校尉营小学的一年级学生没有课桌,要自带小板凳上课,夏天学校里也没有水喝,还得再提个装着凉开水的玻璃瓶。入夏以后二蛋就出了事:课间活动后往教室里跑,被小板凳边的玻璃瓶绊倒,瓶子碎了,玻璃碴子又扎到他腿肚子上,划开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被送到大濮府一家日本医生开的诊所去缝合。我们在诊所外听他“妈呀!妈呀!”地哭喊。那个日本医生叫上野允石,诊所的玻璃窗上写着他的名字。抗战以后留在太原的日本人很多,不仅是平民,连军队也被阎锡山接收下来。到五十年代初才分批遣返回国。二蛋伤好之后,撸起裤子来让我看他腿上留下的紫红色缝针癜痕,他没事了,可我看着看着脚就抽了筋。
█ 南城区校尉营小学
西校尉营小学后来改过几次名字,叫过一区中心学校、太原市第一完全小学等等。现在是校尉营小学,2006年刚刚庆祝过百年华诞。
█ 不同时期的校尉营小学毕业照
克难小学现在是五一路小学,它南边的空地早被别的单位占了,校门先改到东边,府东街打通之后又开到了北边。当年的府东街很短,连西肖墙也到不了。现在府东街与肖墙路相交的十字路口西北角,是当年商务印书馆太原分店的所在。
李科长解放以后留用了,还当科长。五十年代初,电话局在大南门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二蛋一家搬走了。这使我们很羡慕。又过了几年,经过几次政治运动之后,他们一家被“下放”回介休老家去了,从此二蛋没了消息。他们家曾经住过的单元楼现在还在,不过临街的一边都破墙开了门面,全成了卖手机的商店。
三圣庵庙院与校尉营小学之间有座戏院,在这条街的路北。是个很大的院落,有宽大的木构中式大门,砖雕照壁也比一般四合院的要高大许多。剧场在院子里南北纵向布局,台口坐南朝北,进剧场要从大院的门里右拐,绕过后台,从剧场东边的通道向北,至一处木桩栅口检票后左转,由观众厅的东侧入场。观众席由一排排的长椅组成,每个长椅的椅背后面都装有宽不到二十公分的木条,当作后一排观众的小桌,放置茶水及食品。剧场里不仅有人提壶续水,还有卖花生、瓜子的小贩端着木盘转悠。演出中间如果有找人的,则有剧场的杂役举一块四五寸宽、二尺来长的木板,上面写着被找的客人名字在台前走动,其作用相当于现在电视里的飘动字幕……
我是随父母去看戏的,所以有些戏我并不喜欢,比如大段唱腔的,尤其是“苦戏”,像《九件衣》、《桃花庵》之类,前者叙述的是件冤案;后者则刻画一位受尽屈辱的小媳妇。哭哭啼啼唱个没完,特别是是小媳妇萌生自寻短见的念头之后,舞台上会跳出一个扮作吊死鬼的演员来,不仅烦人,而且有点恐怖。每逢这种情况,我就溜下座位,蹲在地上逃避这难熬的时刻。好在剧目的安排总是不同风格、不同内容互相搭配的,为了我所喜欢的三国戏、猴(孙悟空)戏,也就不得不稍有牺牲了。
剧院的后面还有一个四合院,住着几户人家,出入都得经过检票的栅口。我幼年时期的一位保姆后来迁到这里,这给了我很大的方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看蹭戏了。更有甚者,出于好奇,我竟然多次到后台去探索幕后的秘密。可能是因为我太小,居然没有演职人员干预。我上中学以后的第一次体检数据是:身高133cm,体重29kg。你想,上小学的我能有多高?有一次,我站在“十三红”刘宝山的化妆小桌前,目睹他一步一步由一个当代汉子,变成了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刘宝山是晋剧名角,但不是太原本地的演员,当时他们剧团来太原巡回演出,这应该是解放以后的事了。
若干年后,我担任《山西戏剧图史》的责任编辑,不仅书中的剧目、掌故我耳熟能详,而且在作者所听到的、搜集而来的资料中,有些竟是我亲眼所见过的人和事。
当年太原有三家比较正规的剧院,分别被称之为一、二、三院。我常去的这个是“二院”,是张美琴、花艳君为首的剧团的“主场”。“一院”在南肖墙,由丁果仙领衔;“三院”在开化寺南段的东岔道里,由冀美莲、郭凤英主唱。“三院”东西走向,北侧与校尉营小学的操场比邻,有扇平常不怎么开的木板太平门,与学校的操场相通。白天没戏的时候,常见晋剧净角泰斗“狮子黑”乔国瑞穿着挽裆裤、袖着双手到操场来晒太阳。那时戏曲演员的境遇远不及时下的“星”们,“二院”有个“福义丑”,竟在舞台的台板下栖身。我在离台口很近的侧楼上看他揭开一小块台板,下到自己的“寓所”去,觉得很奇怪。除此,在戏院门前,还有一些卖花生瓜子水果糖的摊档,开戏之前点着雪亮的电石(乙炔)灯做生意。开戏以后又每每能看到这些摊位的“老板”粉墨登场,在龙套或者武行中出现,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他们是究竟演员兼做副业,还是剧团雇佣摊贩来帮工。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二院”拆建成现在的长风剧场,其时柳巷南路已经开通,整个剧院扭转了90度,排场气派的剧院大门就开到了柳巷南路上。不过,现在已经淹没在各种商店的门面之中了。(未完,待续)
注一:抗日战争中,山西属第二战区,司令长官是阎锡山。由是,老百姓把阎锡山政权及其工作人员统称为“二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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