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我思故我在”?
这一集的主题就是要讨论“我思故我在”。笛卡尔这个说法可以往前推1200多年,奥古斯丁(Augustinus,354-430)曾经说过:“若我受骗,则我存在。因为如果我不存在,而我以为自己存在,代表我受骗了,但是我必须存在,才能受骗。”所以这句话成为奥古斯丁的名言。也就是说人对自己的肯定,无法从任何外在的现象入手,只能从人自己本身思想的自觉特质去做决定。
“我思故我在”的说法,在笛卡尔的《方法导论》里面,有一篇形而上学的提纲,就说明他整个思辨的过程,但是这几个字被翻译成中文之后,经常被视为非常浅显的观点,变成强调我存在,就好像现在人常说的“要刷一下存在感”。“我思故我在”变成了口头禅,甚至变成“我吃饭故我存在”“我唱歌故我存在”。事实上,你要先存在才能吃饭、唱歌,但是你存在的时候能不能思考呢?不一定。但你思考的时候就非存在不可,否则是谁在思考呢?所以,我们这一集要谈以下三点:
第一点,要从怀疑开始。
第二点,“我思故我在”究竟在说什么?
第三点,“我思故我在”的影响。
本期重点1:要从怀疑开始
笛卡尔强调,要从怀疑开始才能慢慢找到一切知识最可靠的基础。他强调为了探求真理,我们要怀疑一切能够被怀疑的东西。譬如,我可以自由想象,但我的想象中有可疑的成分,就算是很轻微的,我也要毅然扬弃。你只有设法怀疑你所能怀疑的一切,才能进一步去了解有没有完全不可怀疑的东西存在。
他从几个角度思考,譬如,感官常常欺骗我们,所以由感官而来的对象没有一样是真实的,这样一来怀疑的范围就很广了,几乎包括整个有形可见的世界了。因为一般强调感官的知识有三种:
第一种是对存在的判断,看到一张桌子,就问这张桌子是真的存在吗?就是对存在的判断;
第二种是对属性的判断,看到一张桌子是白色的,有三米宽,就要问了,它真的是白色的吗?真的有三米宽吗?这是对它属性的判断;
第三种是对关系的判断,这张桌子比那张椅子更高,比那个柜子更低。一般的感官可以让你得到存在的判断、属性的判断、关系的判断,但是这些统统有问题,因为它都是从感官得来的,都要放在括弧里面。
你说感官所见的一切值得怀疑,那么推理呢?在笛卡尔当时,一般人都认为知识的来源就是感官与推理,感官被排除了,那么推理呢?笛卡尔认为很多人在推理上都犯了错误,连最简单的几何问题也难免犯错,所以怎么办?要扬弃一切先前认为不需要证明的说法,也就是各种理论,就像扬弃谬论一样。
我们的理智也可能从直观来得到一些知识,从直观也可能出现问题,因为可能有一个能力强大的魔鬼,让我们在直观的时候陷入错误的情况。
把理智、感官、直观都排除之后,笛卡尔进一步思考,他说:“做梦的时候,可能出现许多我们在清醒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以这样一来,就要把我以前放在心灵里面的所有的一切,也要全部加以怀疑,因为它跟做梦的时候出现的东西是类似的。”
笛卡尔继续思考,当我正在想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这个时候我立刻察觉,这个在思想这一切的我必须是一个事实,所以他说:“我思故我在。”他这个话是有一个背景的,在开始的时候,他说的是“我怀疑,所以我存在”。怀疑是一种思想的作用,事实上思想的作用范围相当广,所以他改成“我思故我在”,这是一个真理,它非常的确实,连一切最荒唐的怀疑都无法动摇它,所以笛卡尔要接受“我思故我在”作为他哲学的第一原则。
本期重点2:“我思故我在”究竟说什么?
笛卡尔所谓的“思”,不是单纯的思想,它是包括一切我直接意识到的行动,包括我的认知、意志、想象、感受,只要不是推论的过程,都是我思想的范围。所以这个时候“我思故我在”在说什么呢?以下三个重点:
第一,我们在中文翻译里面说“我思故我在”,从这几个字来说,首先,“我思故我在”不是假设的情况,并不是说“假如我思考,则我存在”。换句话说,笛卡尔的说法跟前面奥古斯丁的说法还是有差距的,奥古斯丁说:“若我受骗,则我存在。”(Si fallor, sum.)而笛卡尔直接说:“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这两个说法在拉丁文里面区别比较明显,奥古斯丁的说法就明明白白,有一个“假如”我受骗,则我存在,笛卡尔就没有提到“假如”,直接说“我思,所以我在”,所以“我思故我在”不是一个假设命题。
第二,“我思故我在”也不是一个推理的命题,不是说因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不是那种因为、所以的关系,好像我如果不思考,我就不存在了,它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第三,“我思故我在”既不是假设的命题,也不是推理的关系,那么请问它是什么?它是一种意识的直接作用,由我的意识直接加以肯定,我思等于我在。换句话说,要把“我思故我在”理解为“我思等于我在”,我思是自明的,肯定了我是思想的主体,是对我自身存在的意识,这叫做意识的直接作用。说了“我思故我在”,意思是“我思等于我在”之后,再进一步,就是“我等于思”,我就是思想,我就是知道自己存在的思想。
这三个阶段,从“我思故我在”,到“我思等于我在”,再到“我等于思”,这个结论出来就影响重大了。所以笛卡尔说这句话目的是要说明“我”是什么?
他说我可以设想我没有身体,可以设想宇宙不存在,也可以设想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但不能够同样的设想我自己不存在。我可以没有身体,没有宇宙,没有外在的一切,这一切都是骗人的,但是我一旦停止思想的话,那么就算其他事物都存在,我也没有理由相信我存在。
因此,我知道我全部的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而已。而我是一个实体,实体就是说我本身可以肯定我的存在,不需要依附像身体、外在世界这些。思想就是灵魂的作用,或直接说思想就是灵魂,因为我就是思想,而灵魂就是我思想的主体。灵魂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理由,它跟身体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真正的意思。
因此,你不可以说“我在故我思”,因为我存在但是我不见得都在思,但是我思的那一刹那,我如果不存在,不可能进行这样的思。当然也不能够说“我吃饭故我在”“我笑故我在”,因为这些可能是幻觉。
本期重点3:深远影响
笛卡尔肯定了我就是思想,是知道自己存在的思想,而人的灵魂就等于思想,只要是灵魂,一定藏在思想中,就好像只要是光,一定藏在照耀之中。不可能有灵魂而不在思想的,就好像有热总在温暖中,就算没有人取暖,还是有它的温暖。灵魂的本质就在思想。那为什么有时候灵魂没有在思想呢?笛卡尔认为那是受到身体的影响而分心的。所以他强调,思想或灵魂跟身体是完全不同的。
笛卡尔对西方哲学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就是把一个人的灵魂跟身体分开了。我们讲到灵魂的时候,要常常记得它就是思想作用的本身。笛卡尔甚至强调:“我是第一个认为‘思想’就是非物质实体主要的属性,而‘扩展’是物质实体的主要的属性。”他就开始分辨什么是实体,什么是属性。这两个词本来是中世纪用过的词,在笛卡尔手上重新加以使用,并且发挥出很大的作用。笛卡尔也把人的存在分为思想与扩展,就是心灵与身体两个层次,这是明显的二元论。
从笛卡尔开始,出现了理性主义,在西方哲学史上它有鲜明的立场。所谓的理性主义要强调什么?它强调人有天生本具的观念,只要是人,有思想能力,他就有天生本具的观念。他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想法呢?因为人要建构知识,知识由观念所建构,观念的来源可以推到你生来就具备了。譬如一个小孩子,心里面知道自己有自明的真理的观念,这个孩子一旦能够思想,立刻就可以发现这些。因为如果你没有这种天生本具的观念,你如何建构普遍的知识呢?因为知识的普遍性不能来自后天的经验,后天经验只能从归纳的方式来掌握,而归纳是没有普遍性的。
笛卡尔这种思想与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分道扬镳,中世纪的哲学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启发,在谈到有关人的知识的来源,会强调凡不先存在于感官者,就不会存在于理智中。换句话说,人类的知识应该是感官先得到某些经验,得到某些印象,加以抽象之后,才成为我们的观念,可以建构知识。这样的说法,我们将来谈到英国经验论的时候会一再地强调。但是从笛卡尔开始,认为思想的对象是观念,不需要借助于外在事物,只要在自己内心里面观看就够了。
而有关灵魂与身体的关系,传统哲学认为灵魂是身体的形式,同时也认为所谓的认识是灵魂受外界事物的影响而产生的结果;但现在笛卡尔认为身体跟灵魂分开,成为两种不同的实体,这些问题就要等待后续的学者来继续讨论与解决了。
本期收获
第一点,笛卡尔为了追求第一原理,也就是一切知识最可靠的基础,他采用了怀疑作为方法,而不是以怀疑作为目的。他从怀疑开始,要怀疑所有能够被怀疑的一切。
第二点,笛卡尔认为当我怀疑一切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不能怀疑那个正在怀疑的自己,怀疑是一种思想的作用,所以他说:“我思故我在。”
同时我们要记得“我思故我在”有三个重点:
第一,它不是一个假设,不是“假如我思考,则我存在”;
第二,它不是一个推理,因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
第三,这是意识的直接作用,我思等于我在,我等于思,我就是我的思想,也就是我的灵魂。这样一来就把人的心(灵魂)与身体严格区分为二。这两者如何整合呢?这就是后续的理性主义者要去面对的问题。